松风急雨

05 Jul.

[权瑜]童言

*本人文盲,欢迎捉虫指正

 

是那双熟悉的、骨节分明的手,一如既往地轻轻攀上他的脸。不用多想,他也知道抬起头会看到一双多么柔情似水的眼睛。即使月光足够明亮,足够看清对面人面颊上残余的泪痕。

 

那双属于武将的眼,往常是很少盛有这种情感的。但今夜是一个阀口,他的秘密随着周瑜的一行清泪静静流淌,甚至像日夜奔涌的江河,像锅里烧了很久被遗忘的滚水,与这场面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他想说很多话——说过的没说过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但他终究还是长久沉默下去,像失明的人头一回看见万物,倒不知从何处看起了。

 

他早知道话该是说旁人想听的,只有不算“旁人”的人才可不假思索。周瑜不是旁人,但他从前也不敢心口如一。

 

在哥灵柩前,他唤他“主公”。话声刚落一动不动的白幡就被狂风吹到撕扯着展开。现在开始,他是主公了。他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在他还没有这个称谓,还只是叫孙权的那个以前。

 

 

哥和公瑾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天,自己一个人玩无聊了,孙权一路踢着石子到了屋外。屋内两人的声音隔着墙传出来也是模模糊糊的听不太真切。他凑近往前推了推虚掩的门,轻手轻脚从门缝里挤进去,脸上带有捉迷藏的顽皮神色。

 

背对他的那人连与人闲聊时都是正襟危坐着的,脊背挺得笔直,他左脚刚迈出去,公瑾就和他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来对着他轻轻笑。

 

明明已经很小声了,他想,连捉迷藏从没输过的哥都没有发现他进门。

 

“权儿,过来。”哥也笑,勾手招呼他过去。他稳着桌沿,轻车熟路爬到哥的腿上坐好,装模作样听两人交谈。桌上摆了本书,看上去不算新,但边角是平整的。他翻开第一页,看到豆大的“关雎”二字。

 

他是读过《诗》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也会背。他悄悄抬起头看对面敛下目光的公瑾哥,那人没发现他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河对岸的一朵水花。

 

哥刚刚说到一个他不懂的词语,他抬起头听了会儿这些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可能有些复杂的问题,待哥停下喝茶的空隙让他解释。

 

“小孩子问这么多。”哥笑着拍拍他的头,随手递过一块点心让他自己玩去。他起身站在桌旁,侧过头看公瑾。那人还是微微笑着,但孙权认为那笑并不是觉得孩童天真可爱的意味,像是在给予默认他好奇的肯定信号。

 

他敬重他的哥哥,这是肯定的;可是对于周公瑾,他又是另一种感情。他也说不上那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他从不把他当小孩看,像对任何一个大人那样对他说话,或许是他弹的曲子刚好是自己最近学的……

 

又或许只是他在门开的那一瞬投来的轻盈目光。

 

通体雪白的马被下人从马厩里牵来,看样子年龄不算大,温顺跟在人后却不似小马驹该有的活泼劲。

 

孙权跟在马后,有意和它保持一段距离。门前一行人送行,周瑜逐一回礼,双唇张张合合,不用听也知道是后会无期之类的客套话。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剩马蹄有节奏的“哒哒”声回荡。

 

周瑜的目光跟着声响投过来,落在心不在焉的孙权身上,和马蹄引人注目的钝响不同,他的视线像一串清脆的音符,如此轻易地就与一切嘈杂泾渭分明。

 

孙权跑上前去,灵巧地钻过人群缝隙扑到周瑜身上。周瑜衣裳有新浆洗过的味道,抬起手抚摸孙权头顶的时候,那气味就成了他手的温热触感,随着带起的风直钻进孙权心里。

 

“权儿今日在书房看的诗可曾背熟了?”孙权抬头,见周瑜接过缰绳,便松开环住他的双手。

 

“我早记下了,公瑾哥若不信,我下回背着写纸上给你!”

·

众人大笑起来,爹将手放在他肩上,笑着说这诗该写给心上人。

 

“公瑾哥就是我心上人。”孙权先是理直气壮,话说到一半又有些心虚般放轻了语气。他不动声色抬头看对面人脸色,见他也是微微笑着,心下有些失落,又忍不住窃喜起来。

 

小孩子哪懂这些,这种事情连好些为人父母的都弄不明白。不过是表达亲近罢了,谁没有几句无忌童言呢。

 

送走了周瑜,孙权回房一路上都在琢磨。本来他是觉得周瑜和他哥一样,待他好、陪他玩,还会教他弹琴,但经过这一遭,他好像隐约体会出些别的什么来了。他有过天真的时刻,但在那以外的时间里,孩子气的话就像是装傻。

 

然后就是父亲战死,哥四处奔波,往日的欢声笑语也好,无忧无虑也好,终究是随着年岁渐长离他远去了。即便如此,哥还是觉得他该像小时候那样,连说几句话都带有憨状可掬的意味。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那句被所有人都视作玩笑话的童言,在再次见到周瑜时奇妙地跨越多年的空隙,与脱口而出那刻的心境相连接。

 

周瑜是哥的朋友,他是“孙策弟弟”,哥却不会被说成“孙权哥哥”。他无数次想过,假如哥外出不在,只有他和周瑜两个人,他会不会也像对哥一样同自己无话不谈。他私下认真读了很多书,从前觉得高深莫测的话题他也渐渐懂了。但当这一刻终于来临,他跪在哥的灵柩前将泪哭干,抬起头看见周瑜风尘仆仆赶来,浑身湿透跟他对视,他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悲伤,却再挤不出一滴泪来。

 

孙权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还想起这么多以前的事。夜很深,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右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触到一枕的泪。他起身开门,光着脚坐在门外石阶上。雨早停了,空气还是潮湿,云雾消散开来,显现出雾蒙蒙的圆月。

 

周瑜拢了拢外衣急匆匆往房里来,衣服下摆沾了水渍,每走一步,小腿就传来一阵冰凉触感。石阶上坐了一个人,衣服皱皱巴巴的,鞋也没穿,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屏住呼吸思考了片刻,像是怕声音大些就会将面前人打碎般轻轻开口:“权儿?”

 

孙权深深吐了口气,然后缓慢地将头从膝盖上移起。

 

他这次没叫他主公了。

 

周瑜理理衣衫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也没多说话,一同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沉默着。过了很久,久到让人感觉时间将要静止,孙权才像木头人一样笨拙迟钝地转过头,目不转睛注视身旁人的脸。

 

哥不在了,这世上,爱他的人几乎是没有了,他爱的人又少了一个。

 

他看见周瑜眼里流露出的关爱,写满来自年长者的体谅,像是他还是以前一把扑到他怀里说些幼稚话的孩童,向他投去的目光是为了确认还有个依靠。

 

关爱,关爱。他应得的是这样的爱?他转过头长久注视前方,那轮过于苍白的月投下的光线泪一样洒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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