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急雨

08 Sep.

[阿留][过小拙]夹心面包

天刚亮,只见一个人影从两栋筒子楼之间跑出,像是处在“凹”字正中间。他身后那几栋据说是当年苏联专家修建的破旧大楼,此刻正隐在晨光中灰扑扑地站着,里边住着的居民随意拿几根五颜六色的细钢丝绳往阳台上一牵,就成了晾衣服的地方。上头的衣服没什么多余颜色,不过是黑白灰,偶尔夹杂几件稍微鲜艳些的红和蓝,但都是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就像无依无靠悬在空中似的。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个子在同龄人中算小,穿件蓝布衬衫,底下松松垮垮拖了条棕色绒布裤子,面料是近来又开始流行的灯芯绒。还没等人看仔细,他便匆匆忙忙绕过筒子楼之间窄窄的巷道,径直往公园侧那排粗壮的棕榈树跑去。

 

这公园旁边原本是什么部门的旧址,于是那楼也成了以前老职员们的家属房,每天一大早,总有一群退休大爷在公园棕榈树下的凉亭边下象棋。有文化的人嘛。这是他们的统一习惯。

 

但过小拙并不是为了去凑围棋热闹,才在一大早跑出门来的。有个戴着琥珀色老花镜的孙老头常讲武侠故事,但这人怪,除了大清早外一律不出现,倒也像小说里头武林高手的作风。过小拙就和“武当”的小孩约好了一同听他讲《倚天屠龙记》,由于常会忘了里头的角色,他们了解整个故事脉络总比看连环画的人要慢些。

 

至于这个和著名小说撞了名的帮派,其实是一群半大孩子闹着玩建的小组织。他们虽然住在城市中央,但实际上大多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或许正因如此,他们彼此从来不问旁人的身世或过往——知道自己是武林高手帮派就成了!

 

有时候凑热闹的人也会逮着这个眼熟的小孩问上一句:“你妈呢?”

 

“成了别人的妈吧。”

 

“那你爹呢?”

 

“不知道。兴许是死了。”

 

啊呀。公园里的路人们瞬间充满了怜悯,伸出厚实的手摸摸过小拙的头。可他却像十分厌恶一般跑开了。他确实不喜欢除了“武当”之外的人过于关注他——谁都知道,这世上只有特别的人才会获得些关注,然而他总认为自己和旁人是没有不同的。

 

比起公园旁便是艺术家协会。门匾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潦草得很有艺术气息,但过小拙看不大懂。他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才刚上学没几年,若是他母亲住远一些,或许从带他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好好上学,当高高的家属楼上传来“客路青山外”的读书声时,他就能背出下一句了。可错就错在他那除了钱一无所有的老爹又把他抓了回去,还让手下将他那从后家过来探望的妈堵在门后打了一顿。

 

此后他便再没见过他妈妈——那个总收拾得体面端庄的女人,在撕下企业家的一表人才假象后,像那人的每一个情妇那样带上悲剧面具,眼睫投下的阴影也就变成了阴霾。

 

于是过小拙便也学着她,揣着翻箱倒柜找来的三十块钱一路往前走,每个路口都不转弯,最后到了艺术家协会门口。来的那天他们在排练什么节目,女演员头上戴了孔雀形簪子,穿着玫粉色的戏服,上头还绣了精致的金色芍药花纹,轻轻一挥袖唱道“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

 

他瞬间对这表演有了浓厚兴趣。不过等他知道这吱吱呀呀的歌叫戏曲,还会跟着哼几句,又是后来的事了。

 

现在他正漫无目的地在莲花池旁瞎逛。虽才到六月份,莲叶却长得很好,远看去像是生生将池塘抬高了一般。公园里一整排商铺,第一家就是面包店。没见过老板,倒天天有两个店员在店内走动。

 

过小拙走到商铺前的长椅旁。很快他就为早上的伟大决定后悔了——出门准备不够充分,只好假装无事发生,晚上再回到家歇一歇。这计划丢脸但可靠。太阳快落山,沉到矮矮的山后,只露出一半。厚云层像被镀了金边,夕阳光线是少有的橘红色,给此刻过分安静的公园平添了几分温馨。

 

长椅上坐了人,十多岁的样子,黝黑的肤色,像是坐自家沙发一样随意往长椅一坐,手里拿了个长条形面包,慢吞吞咬下第一口。

 

过小拙见状也饿,捏捏口袋里的钱,想着坐会儿再解决饥饱问题。走近长椅,才发现这正是面包店店员之一,现下面包店打烊,他便坐在椅子上啃面包。过小拙挨着那人坐下,那少年却停了动作,偏过头盯着他脸看。

 

过小拙本想假装没看见,谁料那目光过于直白,毫不遮掩地,让人难以忽视。他的眼睛过于清澈,和稍稍成熟的躯干相比,愈发让人觉得这他天真如孩童,而忘却他其实也不过十几岁。

 

“看什么!我不抢你面包吃。”过小拙被看得烦了,朝反方向挪了挪,和那人之间隔了一大段距离。但他忘了,他原本长得一副骄矜样,说话也带了几分居高临下,此刻这般说,反倒是像置气说反话了。

 

阿留不说话,将整个面包递了过去,杵在过小拙面前,示意他拿着吃。作为一个陌生人,他的举动有些唐突了,然而他一向是很纯粹的,并没有意识到这份唐突。

 

过小拙不知他要搞什么花样,索性一把拿过面包,速度却快,像是城里经常下棋的小孩那样,对面刚落子便迫不及待堵住早看好的后路,生怕晚了一秒人家就会悔棋。阿留想了想,伸出一只大手覆在面包上,还没动就被过小拙凶狠地打断了动作:

 

“又干什么?!”他起身,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人,很明显不想和他分享。面包店的伙计吃过的面包可太多了,但他呢,天天都闻着那味道,受惯了山珍海味的胃却从没买过哪怕一个面包。事实上,虽然他早就想过离家出走的这一天,可在此之前他连半步都不会在街边小店驻足。

 

阿留却像是急了,慌忙摆摆手,紧接着指了指嘴巴,也不回答过小拙的问题,伸出手去将面包顶端揪了下来。

 

过小拙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索性抱着面包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紧挨着阿留,不客气地说道:“都拿你东西了,谁还讲究你吃没吃过。”

 

阿留又露出他那副单纯得有些残忍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他。过小拙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幸福感觉,气球般从心底飘飘然升上来。不过这感觉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又在心里反驳自己:不过是一个面包,自己就感动成这样,往后回到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怎么办?

 

这样想着,他又低下头专心吃起了面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松软,味道像是某种带果实的植物,大约是荞麦之类,表面有层深色的皮,咬下去就像撕开包装壳一样,往下拉扯一大片。中间倒是也有夹心,只是硬硬的,没什么味道。

 

这面包也不过如此嘛。他转过头,对阿留撇撇嘴。这人还当个宝贝似的捧着。

 

阿留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指着自己裤兜摇摇手,意思是自己没钱。

 

过小拙没懂,但经他动作一提醒,倒是想起自己兜里揣有钱了,便伸出手摸出来捏在手里。

 

阿留却像很急,一把抓住他攥着钞票的右手,将过小拙吓了一大跳。过小拙这才懂了他意思,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吞吞吐吐开口道:“你是哑巴吗?你说话啊!抓我手是在……”

 

话没说完,他就怔在原地——他看见阿留在衣角擦了擦手,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神色,傻笑着点点头。

 

 

过小拙急急忙忙跑到阿留打工的店门口,阿留正端了个小板凳在门口算账。经过上一回,他俩已经算是熟识了,即使他总表现出老练世故,终归是小孩子,遇到稀奇古怪的事也都一并讲给阿留。阿留常是笑着听,有时也腾出手比划,回应过小拙。

 

总之,他们二人就这样自然而然摸索出了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的相处模式。过小拙凑过去看阿留在旧报纸上写画,报纸是今早的,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墨味。上头的字和笔迹融为一起,不仔细看是很难看清写的是什么的。

 

店里面包种类挺多,名字也千奇百怪。过小拙轻念出声,阿留就在旁边简单勾画几笔,

画出简单的面包轮廓,以此给他介绍不同种类。

 

“武当”的几个成员在莲花池旁边比试,折根树枝当剑,对着空气虚空一掌假装使出内力。转眼一看,过小拙已经在之前阿留端出来的小木凳上头散漫地坐着,稍稍将颈往前伸了伸,从后看去,就像仙鹤意外流落人间了似的。

 

阿留拿着厚报纸观战了片刻,敲敲过小拙的肩膀向他比划。

 

过小拙懒洋洋地转过头看他手势,没完全明白,但也大概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这问题他早回答过十遍八遍的了。

 

“太幼稚。”他玩着自己耷拉到耳后的头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话刚出口,却又灵光乍现,盯着阿留脸左看右看,直看得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一脸窘迫地眨眨眼。

 

过小拙一言不发,拉着阿留手臂就往莲池飞奔。几个半大小孩还在比划着,过小拙往人前一站,像个指挥官那样不容置疑地开口: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来不来?”

 

“怎么打?”

 

“你们是六门派,他演张无忌。”说着,过小拙轻轻往旁边一让,现出身后的阿留。方才还在说话的小孩向他们扔了根短树枝,嘴里齐声大叫着什么口号之类,径直狂奔过来。

 

阿留并不知道“决战”只是他们之间默契的密语,并非打架,也不是扯皮。只是当他看见四五个小孩向自己冲过来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开手臂,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不久前退到他身后的过小拙。

 

 

疯玩过一场天已擦黑,与众人告了别,过小拙慢吞吞往回路走去。孤单就是这样,在热闹中是不会被察觉的,灯红酒绿一旦褪去,寂寞的浪潮就喧嚣着击打海岸。

 

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快乐、宁静、感激、怀念。如果他生活在数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他就会从每天滚动播放的广播或电视节目中得知,当阿留用结实的手臂将他与嘈杂隔开的那一刻,他剧烈的心跳是源自于吊桥效应***。但他这时没上什么学,只好不断回想傍晚发生的一切,企图从中得出什么结论。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往前走,等他脚尖触到面前的台阶,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又到了早上听故事的凉亭,石制围棋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昏黄路灯下像是蒙了层霜,雾蒙蒙的看不清纹路。

 

桌面上放了张谁忘记带走的宣纸,上面写了一行整整齐齐的正楷毛笔字。过小拙轻轻拿起来对着灯看,只见上面是一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过小拙并没读懂这句诗的意思。准确的说,他连难一些的字都还未认全。识字,简单来说就是见世面。打个比方吧,原本须得在凉亭守一个小时,等那孙老头高高兴兴看完一局围棋,才能指望着他讲点极乐楼风陵渡的事开开眼。要是听完忘了可没办法,只能靠耳朵记呀,于是眼巴巴等着第二天再听一遍;识了字就不一样了,看见哪里有人坐着看书,只需往前一凑,不用靠着谁,自己就见识到那陆小凤是如何赌龟,杨过又是如何误了郭襄终生的。

 

他无边无际地想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阿留站着路灯下,手里拎串钥匙,正轻轻摇晃着。他们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过小拙远远看着阿留手上的钥匙在灯下发出金属的光泽,终于露出个孩子气的笑。纯粹的,仅是微笑本身。

 

他想起那天下午坐在长椅上吃的那块面包,于是边向阿留走去,边开口打破夜色中显得有些生分的沉默:

 

“上次面包夹心太少了,以后买得起了,一定要买奶油最多的那种。”

 

万一以后面包也涨价呢。阿留比划。

 

“涨价了也买得起。”过小拙牵着他的手,仰起头说。

 

随意放在石桌上的宣纸轻轻落地,传来纸张摩擦地面的声响。路灯还是高高的照着,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被洒下的光线越拉越长。

 

晚训的艺术团员工挎着包从远处穿过,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只留她嘴里哼着的曲调随夜风传得很远:我与董郎肩并肩

夫妻恩爱同偕老

只羡鸳鸯不羡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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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天仙配》唱词。《天仙配》讲述了七仙女不顾天规,私自下凡与董永结为伉俪,憧憬美好生活,最终被玉帝生生拆散了的爱情故事。

**金庸《倚天屠龙记》里的一场战事,由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组成联军对明教进行的征讨。

***心理学家阿瑟·阿伦提出的心理学效应,指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会错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才产生的生理反应,故而对对方滋生出爱情的情愫。

****黄梅戏《天仙配》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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